原本是反抗戰後保守主義的暴力行為,這股次文化現已進入更加千奇百怪的豐饒水域。
正當時差餘波在腦袋肆意擴散,會合地點的距離越來越近,我不禁心又驚,心又慌。
額上冒出點點冷汗的我望向攝影師Mark Riccioni那邊尋求壯膽。
「我們到底身在哪裡?到底捲入了甚麼事態啊?」
「不曉得啊,兄弟,但也不可能更糟糕吧?」
哎,根據我開夜車搜集的相關資料,尤其是看過那些把食指塞進雪茄刀咔嚓一聲,以及頭部受到棒球棍重創的場面,我只能歸納出一個答案:「相當有可能。」
話說過去幾天,Mark和我翻遍Instagram挑選對象,希望透過他們深入了解一股非常引人入勝,卻又非常稀奇古怪的日本汽車次文化旁枝──暴走族是也。
暴走族的源頭其實扎根於機車,顧名思義就是橫衝直撞的暴力團。暴走族一詞由1970年代沮喪憤怒的年輕一輩所創。為了宣示對戰後日本社會耽於逸樂的不滿,這些年輕人紛紛組成機車黨各據山頭四出鬧事。
他們喜歡給機車裝上高聳整流罩,後座比白金漢宮婚禮所用的御座還要巨型,排氣系統務求千里傳音聲震九天,然後成群結隊在車流中左穿右插,在鬧市大街旁若無人風馳電掣肆意挑逗引擎限速器,而且成員或多或少有點用拳頭講道理的傾向。
暴走族深受畏懼,是一股形像非常鮮明的次文化,一言蔽之就是用兩個車輪對消費文化席卷日本表達不滿的社會反應。他們的荒誕設計和反叛心態後來更蔓延至四輪汽車,不過暴走派汽車的改裝套路較為廣闊,而且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多個派別,因此也比較難於一概而論。
所以Mark和我此刻才會在東京以北某個地方追逐暴走夢。為了親身領略箇中滋味,我們跟素未謀面的暴走族車主進行網上攀談,希望說服他們出來碰個面,好讓我等試試駕駛或乘坐他們風味獨特的汽車或機車。令事情更複雜的是Mark和我都不懂說日語,更別說看日文,所以只能依賴在日本相當於WhatsApp的Line,以及這個通訊平台半鹹半淡的翻譯功能和花樣百出莫名其妙的日本表情符號。
初日 第一天
進入川越市鬧區準備會合暴走族新舊兩派代表之際,心情更加緊張(舊派代表是Kaido Racer日產Skyline,新派代表是輪拱寬闊下盤特別低的藍寶堅尼Diablo)。主要原因是我一直揮不去一個念頭,生怕自己昨夜誤把日本人眼中相當於GG的表情符號當成豎拇指發給某位怒髮衝冠的幫派成員。
不出所料,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絕對錯不了,那是藍寶堅尼V12的怠轉聲浪,加上直出排氣喉的增幅作用,我們很容易便找到聲源方位,拐了一個彎便找到伊人。背後有四根竹槍(takeyari)排氣管指天六呎高的Skyline,要認錯人才難吶。
隨著別無分號的鍘刀門翻向午夜夜空,但見兩條小小人腿輕輕一擺盪出車廂,眼前兩部車的主人Souki就這樣用不曾見於藍寶堅尼的身法一躍而出(更別說這部藍寶的車底幾乎緊貼地面)。
頭上梳了一個十分時髦的側分油頭,腳穿型格長褲和醒目球鞋,面露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Souki完全不像我在Google Images所見的凶殘暴走族。他其實是東京大有名氣的EDM DJ,只不過神差鬼使迷上了舊派暴走族汽車。他身上唯一帶有舊派暴走族色彩的地方,就是那件繡了西洋不雅圖文的飛行員背心。大家不妨把這種裝束當作暴走族夜路死苦戰衣的新派演繹,分別僅在於民族主義的味道淡了許多。
繞著他的座駕流了一地口水,我們毫不客氣地逐一端詳細節。這部橙似糖果銀光電的Skyline堪稱藝術品。Souki果然是好此道者,一開始便刨光不完美的車漆,之後才用人手逐步翻新,以暴走族特徵和趴地車的特色車漆調製出另一種雞尾酒風味。那副deppa(暴牙,日本漢字寫作出齒,即是我們俗稱的前擾流)兼具托架功用,為外置油冷器經由頭燈進入引擎艙的喉管提供一個落腳處。側裙的面積當以尺計,而且拜氣壓式懸吊所賜,整部車得以盡量降低至幾乎擱淺的水平。怪物似的葉子板下面露出套上光頭胎,左右兩邊明顯呈八字腳的小輪圈。
這兩部車都是大聲公,聲浪真的響得要命,惹得警察注意也是意料中事。我不知道這些汽車有多合法,唯有做好最壞打算,開始打穀一樣不停哈腰。Souki卻掏出一個塞滿諭吉先生的鑲釘錢包,結果證明這一招比我哈腰哈到天光有用得多。抄下個人資料後,警察先生便放過我們,條件是我們保持寧靜。大概是聽錯了最後一句吧,Souki轉過頭便一腳撐開離合器,任由轉速限制器在紅區叫苦連天,直到排氣喉不斷吐出火舌還意猶未盡。後來在市內匆匆兜風後,這兩部汽車便隱沒於黑暗中,今後恐怕只能在Instagram再見它們的身影。我心已決,必須找機會親手試一試這些汽車才行。
二日目 第二天
託友善隨和的Souki之福,我一覺醒來總算覺得食指輕鬆多了,對幫派暴力的戒心也逐漸減退。根據統計數字,心狠手辣的暴走族在1982年創下歷史高峰,成員多達42,500人。不過在警方大舉掃蕩下,這些暴走族現已瀕臨絕種,其野性美學則在車迷支持下繼續成為社會經緯的一部分。
有道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也是時候再次上Line,看看有沒有人願意借出愛車讓我們爽一爽,結果皇天不負有心人。名下有一部1974年型野性豐田RA25 Celica 2000GT的細井博勝(Hirokatsu Hosoi),居然邀請我們去他的店Wingworks試招。我們馬上用最流利的蹩腳日文回覆,並附上一個法拉利Dino後面有人高舉拇指的表情符號,雙方就此約定碰個面。
Wingworks坐落於工業城市小山(Oyama),距離東京鬧市以北大約個半小時車程,貫通城市的大道感覺上好像比東京的前衛玻璃幕牆森林至少落後了一個世代。儘管事前已在Instagram給細井先生送上數以百計的讚,他在店外擺開的陣勢還是令我有點不知所措。我眼前有一部粉紅色車身畫上銀色閃電圖案,靈感來自日本Super Silhouetter房車錦標那些噴火賽車的Celica。Celica兩旁則停泊著他兒子的Celica XX(鑲有珠光寶氣的馬自達Savanna輪拱),和他太太的日產Cherry X1R賽車複製品,另外還有好些改裝程度不一的Hakosuka Skyline,直看得我們心猿意馬。
店內四周放滿了暴走族用品,譬如模型車、趴地小綿羊、令人不安的右翼標誌、印上許多萬字符的漢字貼紙,以及一疊日本駕駛執照,證件持有人是戴著神風頭巾的貓。我二話不說便買下這張執照,以備再次遭警察截查時使用。
由於不知道怎樣用日語表達「請讓我駕駛你引以為傲充滿愉悅的粉紅色汽車」,我唯有裝出雙手扭方向盤的動作,然後豎起左右手拇指。這一招果然有用,但我連自己身在甚麼地方也不甚了了,又不清楚駕駛這類汽車有甚麼程序,所以第一棒還是交給細井先生吧。
這張副手座實在太貼地,所以身體重心一過了無法回頭的高度,我整個人便無助地跌坐車廂中。這個空間充斥著蔚為奇觀的日本懷舊裝飾,譬如一瓶年份不詳的Cherry Coke、粉紅色的紡錘形排檔桿(貌似來自Ann Summers成人商店的配件系列),以及按例放上一包萬寶路。
不同於昨晚赴會的汽車,高聳尾翼和特大前擾流加身的Celica並沒有可變氣壓式懸吊之利。為了造出最重要的蹲伏姿勢,細井先生採取了另一做法,乾脆用鋼鋸施行懸吊手術,把四邊彈簧一律鋸掉四圈,然後大幅增加車輪外傾角。這些手術有兩大影響,其一是乘坐感覺一塌糊塗,其二是車底離地距叫人啼笑皆非。尤其是考慮到車頭那邊吊著一個五呎深的玻璃纖維陽台,這些下盤特徵肯定無法構成良性影響。
果不其然,我們甫起步便車底磨地,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發生同一情況,感覺就像在水深一寸的河流划獨木舟。唯一能夠令你分心暫時忘卻尾椎龍骨飽受煎熬的,就是雙眼要像機車騎士那樣游移不定,不停掃描路面有否缺陷,就算只是些許凹凸也不能等閒視之。這是暴走族駕駛風格之一,卻很容易令人誤會你醉眼昏花,避之唯恐不及。但我並不介意,反而覺得很有型。看見車身比例這麼荒謬滑稽的汽車在路上經過,就連當地人也會嚇一跳呢!跟主流社會格格不入,正好符合暴走意圖。
好,終於輪到我上場。第一件事,有樣學樣採取暴走駕駛坐姿,在大幅後傾的座椅安頓好身體,右手擱在窗緣上,右掌放於小直徑木質方向盤12點鐘方位,左手搭著排檔桿有若控定船舵。我無意譏諷,但這根排檔桿的動作真的好像舵柄。接下來疾點一下油門,排氣歧管頓時爆出荒誕巨響,天崩地裂聲旋即席卷車廂從後而出。這番滋味實在百試不厭,我只知反覆催動轉速但求笑開懷,根本沒有想過要跟社會作對。
誠然,這副變速箱用起來十分耐人尋味。由於沒有同步嚙合功能,你必須採用雙重離合操控法(聲威也因此更壯),可是用搖搖晃晃的排檔桿把握時機吻合轉速變招,似乎有必要長多一個手腕關節。加上要同時應付人孔蓋、減速拱和不知誰家走失的柴犬,轉向系統又愛理不理的,恐怕有一兩個變速齒就此毀在我手中。萬分抱歉吶博勝兄。
話雖如此,我仍然心情大好,在灣岸高速巡航途中不時探手窗外擺出和平手勢。我簡直好像活在Instagram的好夢中,而且不須依賴拙劣濾鏡功能添姿采。但我可不想樂極忘形把下擾流葬送於路肩,遂決定到此為止,皆因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辦──騎乘暴走族機車。
三日目 第三天
我自問不是世上經驗最老到的鐵騎士,不想一開始便跟氣笛長鳴標新立異的大鐵馬打交道,幸好Mark透過Line結交了一位車主。這位仁兄名下有一部最適合暴走學徒練習的機車,一部下盤格外低矮的本田Monkey,車上還有鞍袋給我藏起諸般推搪的藉口。
我們就是在這一夜跟Teru碰面。說起來Teru的面相原來挺像歌手Pharrell Williams和聖雄甘地的混合體。無論如何,他十分大方讓我騎上他那部《親愛的,我把孩子縮小了》機車,自己則駕駛一部Shakotan Datsun B110隨行(有說Shakotan一語源自「車高低」,意指降低了懸吊、輪拱異常粗闊的舊型車,在暴走族中自成一個派系)。
花了大約三分鐘反覆踢踏點火,頭戴鮮紅色湯碗頭盔的我終於可以邁開闊步……才怪。由於坐鞍高度僅及腳脛,我一坐上去就得掰開瘦長下肢,然後雙腿一曲把膝頭撐到耳朵上邊,再順勢把雙腳放到腳踏上。我自問從沒見過聲浪這般厲害的小東西,但請勿誤會,它的嗓子其實妙到極,問題只是我怕得面無血色。因為那個狀似回力鏢的手柄令轉向反應快得不可理喻,加上腳踏僅僅高於地面幾毫米,每次拐彎都會親吻路面試圖把我拋下車。
離開首都高灣岸線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支路而下,支路下面便是公路服務站大黑PA(PA縮略自parking area)。Monkey和B110比目魚就這樣雙雙拖著一串擦地火花進場,跟一幫有模有樣的暴走族騎士會合。看著這些腳踏長筒靴、頭上理了一個軍佬頭、身披天煞孤星背心的騎士氣勢洶洶地挨身靠著他們畫滿日本軍旗和皇室家紋的懷舊機車(十六條旭日旗和菊花紋章皆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密不可分),前兩天令我寢食難安的暴走族形象頓時再次湧上心頭。
幸好這一切只是裝門面。這幫人原來是新一代的Kyushakai(舊車會),成員大多出身於較有名望的幫派,現已擺脫輕狂歲月退出暴走行列,但求在裝扮上懷緬昔日好風光。
隨著現場氣氛熟絡起來,這些好漢不但讓我騎上他們的鐵馬,甚至把一件幫會背心交給我,難道他們認可我入會嗎?可惜我無法久留查明這一點。過去幾天的經歷已夠在下心花怒放,我亦得償所願圓了暴走夢,何況小弟肯定受不了在入會儀式上切斷食指。我這個人吶,還是挺喜歡自己的E.T.手指,割愛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