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 DeLorean平地一聲雷的崛起,與其殞落之勢可謂不遑多讓。這個比小說還要離奇的故事如今終於拍成電影。
Words: Jason Barlow,Translation: Tony。
汽車和美國夢經常交匯重疊,兩者之間的藩籬卻鮮少像John DeLorean的故事那樣分崩離析。
在希臘神話的悲劇中,傲慢莫過於違逆眾神遭受天譴。沙士比亞的悲劇英雄往往背負著「致命缺陷」,也是一種揭露人性黑暗面的寫作技巧。DeLorean是工程師和汽車公司決策者,其一生興衰卻成為了野心太大、自尊、慾念和贖罪的不朽譬喻,儘管外界猶未就此蓋棺定論。
DeLorean一心想著製作汽車,最終卻不知何故捲入FBI悉心策劃的臥底行動,在洛杉磯酒店房間人贜並獲涉嫌販賣100kg古柯鹼。
新片《Framing John DeLorean》所說的就是這個故事,語帶相關的戲名恰好觸及事件背後的兩大疑點:一)這個好萊塢幾乎不可能放過的題材何以拖了這麼久才拍成電影呢?二)DeLorean其實遭當局陷害嗎?
由Don Argott和Sheena M. Joyce攜手執導,Tamir Ardon擔任製片,《Framing John DeLorean》的叙事結構也值得大家留意。這齣電影既非傳統寫實紀錄片,亦非純粹虛構作品,而是混合了兩者。為了重現故事的關鍵時刻,在戲中飾演DeLorean的Alec Baldwin首先嘗試解構這位人物的心理。「沒有強烈性衝動的人從來成不了大事。」躋身於一群理智分明受到性慾左右的權貴之間,DeLorean曾經得出以上結論。與摯手兼同事Bill Collins絕交時,他又提出了這樣的見解:「捨棄一切美善吧,因為美善無用。」
大家在戲中會聽到25位現實中的主要人物現身說法(受訪者總共有56位),最哀怨者莫過於John DeLorean的子女Kathryn和Zach,人生因為父親行事魯莽和表裏不一而變得一塌糊塗的後者更奠定了整齣電影的核心情感。我們在戲中看到他與顛覆其世界的汽車重遇,之後在紐約某個窩居再度出鏡時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怎麼把我們一家置於這樣的死地啊?」可想而知《回到未來》顯然不是他經常翻看的電影。
Kathryn過得比較好,傷痛卻仍在。「你父親無恥,進了監牢;你家失去了所有財產,雙親搞到離婚。你整個世界的一事一物都變了樣,在接下來的十五年都受盡窮追猛打,不時有人問你『父親在牢中嗎?』,或者拿古柯鹼開你玩笑……我不得不用盡一生克服這些陰影。」她對著鏡頭舉起一幅畫作,畫中可見車尾保桿上的DMC商標改寫成Destroy My Childhood。
「如果DeLorean一切按傳統行事,大有可能把通用汽車主席之位拿到手。」Baldwin告訴我:「但他不想按傳統行事。他就像Musk和其他想自立門戶的人,都想做一些大膽的事。John和圍繞在他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是愛爾蘭汽車裝配工、英國政府、他的太太、子女、美國同伙、投資者和John本人……其實全部都是其病態野心之下的受害者。」
Baldwin覺得探索這種病態心理自有一番樂趣,尤其是DeLorean聞知Baldwin將會飾演其角色後,曾經親身致電Baldwin提供建議(這件事當然發生在他2005年逝世之前)。扮演DeLorean這一角色期間,Baldwin曾經凝望牆上的鏡子沉思自言自語道:「我每天都會思忖這個人是誰,每一次都會得出不同答案。」
不過這個世界縱使真假難分,有些事還是鐵一般確鑿。生於羅馬尼亞移民之家,父親是一個在福特鑄造廠工作的家暴酒鬼,早熟天才John DeLorean年紀輕輕便嶄露頭角,三十歲之前已貴為Packard研發部主管,三十三歲那年獲通用汽車垂青力邀轉職,負責打理Pontiac的先進工程部。不過DeLorean也是天生的行銷人才(就此而言與Enzo Ferrari可謂不相伯仲),隨著整個美國中了Mad Men廣告的咒語,Tempest和Catalina無疑有助Pontiac重振其奔放形像。
之後推出的GTO更適逢天時地利人和。GTO是DeLorean但求自我滿足而推行的計劃,也是在底特律權傾美國的時代把他推上通用汽車上層梯隊的功臣。如是者到了四十四歲,DeLorean便平步青雲登上通用汽車第二把交椅,成為該公司歷來最年輕的副總裁,在江湖盛傳的通用汽車總部十四樓指揮大局。
他與第一任太太Elizabeth離婚後迎娶了年僅廿歲的Kelly Harmon,當時汽車新聞界的傳奇記者Brock Yates為Sports Illustrated撰文時曾經形容新娘「是甜蜜的化身,擁有美國人的天然美,誠是優良基因的薈萃」。然而婚後過了不久,DeLorean便再次離婚投入第三任太太Cristina Ferrare的懷抱。Ferrare則是當時美國最紅的模特兒之一,優良基因自然更有保證。
「我曾經與Cristina談及這個人多麼魅力逼人又富有說服力。」Baldwin說:「她聽罷對我說『Alec呀,你其實一點也不明白』。她指出John總是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採取行動,很清楚自己想要甚麼,而且每一次都可以得到他想要的結果。那不是一種詛咒嗎?你所做的是引導他人代你出手,要對方按你所想去做。所以你最好有十足把握帶他們去豐饒之地,否則肯定會毀掉許多人的生活。」
DeLorean甚至著手重塑個人儀容,把瘦弱下巴改造成道格拉斯那樣,經常穿著開領恤衫和牛仔靴。他陶醉於自己的反建制形象,同一時間卻又表現得自己好像高人一等。「我已經非常厭倦這種浪子標籤。」他對著Brock Yates大吐苦水:「我其實是個相當保守的人。你看,我通常會不吃午餐去健室中心鍛煉身體,平均一個星期會看一部書,大部分餘暇都用於寫作、演講和處理我們的城市和國家所面對的問題,譬如貧窮、社會不公、住屋問題和弱勢社群的培訓工作,你說有哪一點像浪子呢?」
1996年接受電視訪問時,他說了一番更加語重心長的話。「我無法理解自己為何升遷得這麼快。我身邊有一些人比我更有魅力,更有性格,出身於名望更高的學府,到頭來我卻過著連自己也無法相信的富裕生活,可悲的是你會開始自視過高。〔回首從前〕我承認自己變得自大狂妄。你會相信自己無所不能,身邊盡是給你歌功頌德而非直言不諱的人。我覺得自己的成功純屬偶然,過去的我是一個有才華的工程師,如今亦然。事實上我並不覺得今天有任何一款汽車完全沒有採用我所創造的東西,但運氣好也一大原因。」
是時也,底特律和美國已變了不少,顧客對體型龐大的陸上遊艇避之唯恐不及,改而擁戴經濟實惠的歐日小車。與此同時,大眾對公民權利的意識也越來越強烈。DeLorean就是在這個時期公開談及汽車工業固有的犬儒主義,大談自己提倡消費者安全和燃效的意願。當通用汽車審查他其中一份講稿時,DeLorean遂把心一橫向傳媒通風報信。1973年,相信自己比僱主更偉大的DeLorean正式宣告辭職。當時有報章以「DeLorean炒通用汽車魷魚」作為頭版標題,在Steve Jobs、Elon Musk等等教主開山之前為個人崇拜的風氣添柴撥火。後來DeLorean更推波助瀾,在《On a Clear Day You Can See General Motors》一書中數落前僱主。
他隻身上路,開始構思一款「合乎道德的跑車」。DeLorean Sports Cars Partnership讓投資者得以沾其人之光,受其過人天才之惠,並藉此申請稅收減免,公司方面則可以籌措足夠資金打造三部原型車。DeLorean發揮了完美sales的天賦,以換股權說服了158家代理商參與投資,加上DMC合伙研究計劃,總共籌得2700萬美元本錢。
之後DeLorean便開始尋找另一筆必需資金,目標是9000萬美元。花了差不多兩年在世界各地推銷計劃後,四面楚歌的英國工黨政府終於不情不願撥出5400萬鎊(7000萬美元),計劃在貝爾法斯特郊區的Dunmurry興建一座佔地70英畝的先進工廠,在短時間內創造2600個職位。1978年,DeLorean當著大批國際傳媒面前簽署了這宗交易的合約。當時正值北愛問題的高峰期,教派之爭正在蹂躪北愛,愛爾蘭共和軍對英國政府發起了連場大戰。由於失業率處於百分之三十的高水平,DeLorean自然被捧為救世主。他亦樂於享受這份榮耀,經常搭協和客機去英國視察計劃進度。不過可以選擇的話,他還是傾向在曼克頓的頂層公寓打理生意,而不是在貝爾法斯特陣前指揮。
雖然被指抄襲Italdesign的保時捷Tapiro概念車,外形出自Giugiaro手筆的DMC-12放諸四十五年後的今天依然非常矚目。DeLorean聘請了Colin Chapman負責工程設計和製作,惟協議內容相當隱晦。總而言之根據雙方簽定的GPD合同,蓮花可以全權處理工程設計事宜。當DeLorean的工程部左右手兼好朋友Bill Collins收到有關協議的圖文傳真時,便意識到自己在公司再無立足之地。事實上所有涉及這次計劃的人,或多或少都因為這份協議的條款而被秋後算帳,善惡到頭果然終有報呀。
事實上協議簽定不久之後,整個計劃便開始甩尾(相當貼切的比喻)。僅僅花了兩年開發的DMC-12顯然背棄了DeLorean發揚道德的野心,車架以一條前後兩端呈Y字形的中央脊樑作為主幹,基本上就是一個功效次於蓮花Esprit的設計。車身則用玻璃纖維製造,然後在外面鑲一層不鏽鋼板。引擎用上2.8公升的PRV V6(寶獅、雷諾和富豪合作開發,故有PRV之稱),不過為了在美國發售,他們必須向富豪支付版稅以換取廢氣感應器的使用權。排檔頭來自雷諾Fuego,手套箱門閂來自福斯Scirocco,車門鎖來自Austin Allegro……簡直好像草草湊合的作品,可是缺乏經驗的勞工確曾為了這個任務盡心盡力。
在絕食抗議的背景之下(當年獲選為國會代表的絕食者之一Boddy Sands出身於Twinbrook,該房屋剛好坐落於DeLorean工廠旁邊),公司的管理層赫然發覺自己原來與英國士兵一起工作,工廠經常受到汽油彈大舉襲擊(我家有一位親友曾經在該廠工作,試過在大火中救回一批技術文件,文件直到今天依然帶有陣陣火場味)。
不過公司老闆還有更大的問題急須處理——雖說最初銷售反應不俗,DeLorean在1981年冬天的銷量卻變得斷斷續續,身陷桃色醜聞的老闆本人不得不苦苦掙扎避免沉船。與此同時,柴契爾夫人領導的保守黨政府亦對計劃失去耐性。沒料到1982年10月19日發生了比好萊塢電影更加峰迴路轉的劇情,DeLorean本人居然在洛杉磯Sheraton Plaza酒店的FBI臥底行動中被捕,被控非法購買100kg古柯鹼。根據現場錄音,DeLorean曾經形容那批古柯鹼「更勝黃金」,新片則嘗試從法證學的角度精確剖析事發經過,不過DeLorean卻對事件另有一番見解。
「我當時正在掙扎求存,到處尋求資金維持公司命脈。」他在1996年那時曾經這樣說:「不過酒店房間發生的一幕令我大為震驚。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會到他們在談論毒品,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活著離開那裏,一心以為他們會殺掉一對女子和我,簡直嚇到差點屁滾尿流。」
1984年8月,經過舉國關注的六十二天聆訊,洛杉磯法院陪審團裁定DeLorean密謀保有及販賣古柯鹼的八項指控罪名不成立,認為這是一宗FBI設計陷害當事人的案件。聲稱政府動用4300萬和243名幹探對付自己的DeLorean卻否認受到陷害,因為他根本不曾犯法。
可是故事發展到這個階段,他的自欺妄想症也變得越來越嚴重。這齣新片在處理法庭審訊後的餘波方面尤其精彩,因為案情曝光後,當事人策劃的金融大騙局亦隨之徹底敗露。事後美國當局揭發了這宗車廠交易涉及不當行為,英國那邊的破產管理人則揭發了DeLorean怎樣從無數私人投資者身上搜刮大筆金錢,Colin Chapman的左右手兼蓮花集團前主席Fred Bushell亦因為GPD合約一事被控詐騙判監五年。整個破產程序在2000年5月終於結束,DeLorean頓時變得身無分文。可是像基督重獲新生的他仍然難於悔悟從前。「我承認一生犯下了不少錯誤,但我從未做過愧對良心的事。」
「世上有人渴求金錢、美色和權力,John是其中之一。」Alec Baldwin概括道:「只得其一並不足夠,他想得到一切,想事業登峰造極,獲得名成利就所帶來的一切。像尼克遜那樣的人會渴求權力,這種人並不稀罕金錢。如果當年另有際遇,尼克遜大有可能在華爾街當律師,因為他憎恨這些人,憎恨長春藤聯盟,看不起這班私相授受的有錢人。John DeLorean卻是那種渴望盡得所有的人,他想要女人,想在車上見到自己的名字,想財富滾滾而來,但我覺得比起其他一切,他其實更想成就這款汽車。」